徐蚊纸

第二章

陆绎已然没有最初的兴奋，这个幻觉是真实的吗？

身边的张得玉如此尊称自己为殿下，手中华丽的剑柄，挥动一次都狠狠磨砺自己的臂力，更不用说周围每见到他都卑微叩拜的人群。好似，他生来就是未来的唐代宗李豫。

习武结束后，他不想理任何人，自顾自环抱坐在床的角落，第一次无比那么渴望到父亲母亲身边，他们会耐心告诉自己现在该怎么做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，每个人都离自己很远很远，周身荣华富贵却那么寒气逼人。

“俶儿病了？快传太医。”听到下人来报，太子妃面上带着焦急的表情，快步走到李俶房内，“俶儿，怎么了？可愿与母亲说说话吗？”她坐在床的一侧，伸出手，想要抱住他，他却将身子后缩去，小小的男孩不愿抬头，更不愿与她靠近。

她的心脏有了那么一瞬的酸楚，俶儿很久很久没有这么防备她了，自从他生母去世以后，她从那院子接他回来，有一段时日他不愿靠近自己，只肯靠近奶娘，日夜叫喊着娘，见她好似见仇人。

她也只能狠心下命令更换奶娘，并要求旁人不准再说起吴氏。她盯着那一对疏离的眼睛告诉他，他以后有的只有自己，父王，和大唐，不管他如何哭闹，不会更改现实。

晾了他几日，李俶好似都懂了，他放下了戒备，抗拒，对她尊称为母亲，她暗暗得意地笑了，也不是那么难嘛。

“俶儿，看着母亲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？”虽然耐心，但较上一句，已隐隐带上命令的语气。

“我不要你！我要我娘亲！”陆绎快速抬头，瞪了她一眼，又低下头，“你不是我娘，你走开，我不要你管！”

太子妃说不出现下什么心情，在屋子里的是自己的心腹，他们眼对脚，屏气静立，好似没听到这纷争。可多年母慈子孝的美好在这一刻撕破得着实难看，她脸上还是忍不住浮现怒火。

“俶儿，听话，你的娘亲早不在了，只有母亲在这里。”她往里坐，手就快要环抱这个他养大的孩子的时候。

“啪”这一身清脆响亮，打在太子妃白皙的手背上，她呆愣在原地，所有人都随着这一声打了个寒颤。

“说了不要你碰，你走！”陆绎毫不畏惧地拍开她的手，直视她的眼睛，“你说你是我的母亲，可你根本就没有亲近我的意思，伸出手只是想要我符合你的要求去做，你的眼里没有娘亲看我的温柔！”

此语一出，周围的人觉得自己恨不得自己是聋子瞎子，小殿下怎地说这样的话，这娘亲和母亲能一样吗？

娘亲是怀胎十月生下的你，寸步不离地照料，知晓你所有的缺点，一样亲你疼你爱你，舍不得你受委屈。而母亲，这二字好似隔开了所有亲情，没有“娘亲”的百转千回，说白了“母亲”是地位的尊敬，是管你教你扶你往上的人。

小殿下之前都懂，今日怎地又不懂了呢？

这怎么能一样呢？

可是在陆绎眼里，母亲就该是娘亲，他爹虽然严厉，可从未纳妾，对他对母亲眼里充满着温情，而母亲也是，爱着他，舍不下他难过，他们一家是那么地幸福，如今，自己来到了这冷冰冰的地方。

想着想着，小小的陆绎悲从中来，自己是不是再也看不见母亲了，忍不住嚎啕大哭，也不管自己是在哪里，双手用被子围住自己，双脚一蹬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。

太子妃该生气吗？

她茫然了，看着这孩子尽管被罗衾裹着，可是那么瘦小，如同当年在他生母生产时见过的样子，襁褓中的和眼前的竟逐渐重合了。

她眼圈慢慢泛红，也带了委屈，自己分明尽到了母亲的责任，可他为何还思念着这么多年未见的生母？只因她看他眼底的温柔吗？

那个拼尽全力生下他的前太子妃，日日耐心教诲她的一双孩儿，可是当她知道自己无力再抚养他的时候，她不哭不闹，带着叫人挑不出错的礼数，坦然面对，临死前见她一面，只为说一句话——

“求你，好好待他，他自小，善良温顺。”

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？

记不清了，倒是她眼里的光芒驱除了死亡的寒露。

是那样的眼神吗？

那就是娘亲的眼神吗？

她没有生育过孩子，太子让她养着这几个孩子，她便养着。可有的时候，她更渴望自己有一个孩子，孕育在自己体内，感受它的拳打脚踢，她一定会乐的笑，不管不顾告诉全天下的人，这是我的孩子，可是现实往往给她一击。身子骨早年在几次落胎中亏空得厉害。太医早就跟她说了，她没有机会有自己的孩子了。

她恨吗？她更恨自己，为什么不能保护好上天赐予她的生命。

那些孩子有些是侧妃生的，有些是婢女生的，后者生的，太子和皇上会观察这孩儿是否聪慧，若是显露便会指到她的名下，挣得一个嫡子的名号。她让他们唤自己母亲，便不再多事，没有人教过她如何做一个母亲，她也从未认为自己做错了。现在想来，自己真是将这个身份坐的太理所当然了。

吴氏死的时候，担心冲撞了皇子，只让俶儿和偌儿远远地看着，不知道临终的时候，她想不想摸一摸自己生出来的孩儿，听他们喊一声，娘亲？

思及此，太子妃轻叹一口气，这样的道理，居然还要一个孩子来教自己。

陆绎的哭声虽被掩盖，却仍能感受到他偶尔打个哭嗝，太子妃心柔软的一塌糊涂，早已原谅了他的不敬，她轻声嘱咐身边的丫鬟；“菱玉，去小厨房热一杯甜酿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等等，将刚做好的枣糕端过来。”

当精致的点心端来的时候，被窝里的哭声也渐渐偃旗息鼓，似乎对传来的香味十分好奇，但碍于面子又不好掀开瞧，就在陆绎有些赌气的时候，一双手隔着被子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，缓缓的，像是将她的冷淡她的高贵她的拒人千里全部消散了，剖开一颗心送到他面前。

“俶儿，来，母亲喂你吃你最爱的甜酿，之前母亲对你太过于严厉了，你是个好孩子。”她轻轻地说道。

被子里的小脑袋钻了出来，脸红红的，还有些许泪痕，他眨着眼睛看着她，她小心翼翼地笑着，此时此刻，她只是一位想对孩子示好的母亲，多么笨拙，却流露出不一样的柔情。

“好吧，我……”这声原谅顺嘴答应得也太快了，陆绎懊恼地锤了捶自己的脑袋，看见她眼里的温柔，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娘亲，这才对嘛，刚刚那么凶的简直像陌生人。

“这个好吃，俶儿尝尝。”太子妃端着玉碗，里面是香气腾腾的佳酿，陆绎哭得也有点饿了，他凑近她，就着她的手，喝下了一碗甜酿。虽然还有点隔阂，陆绎已不像最开始的愤怨了。

太子妃望着他的头顶，柔软的发丝拂过自己的手指，她鼓足勇气说道，“俶儿，接下来母亲一定会改变的，这几年，你受苦了。”

陆绎随口应了一声。

太子妃笑了，这次不是成功者的得意，而是发自内心的欣喜，一颗小种子在心底萌芽。

只是她不知道，眼前的孩子根本不是真正的李俶，真正的李俶，死也不会想到，自己会有如此丢脸的时刻。

这时候的李俶在做什么呢？

他正被逼着去放纸鸢！

“绎儿，今天爹沐修，我们一家去踏青，放纸鸢好不好呀？”父亲手上拿了一只老鹰的纸鸢，工匠做得惟妙惟肖，一对鹰眼似活了一样，转个不停。

“不了，我要看书。”他想尽快了解这诡异的事情，他已经认定这不是梦了，那么必然有什么机缘被自己碰到了。

这不是大唐，很可能是大唐之后的朝代，他迫切需要了解这个时代，以及改朝换代的原因……

“哎？书什么时候不能看啊，你之前不是一直嚷着要踏青吗？”这下轮到陆廷尴尬了，一早醒来便钻进书房久久不出来，他本以为这孩子是在做面子工程，还真没想到他转了性子。

“你看……”他看向自己的夫人，这位江南女子笑着蹲下身摸摸李俶的脑袋，李俶有片刻不自然的僵硬，但也没有躲开。

“乖绎儿，这是怎么了？你不是悄悄跟娘亲说想要跟爹爹放纸鸢吗？下次等你爹空下来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。”话音刚落，她略带嗔怪地瞟了一眼站在一边的陆大人，“你爹啊，前几日就是嘴上数落你不好读书，可这心里啊，看你考出来的成绩可乐坏了。”

“哎……”在外威风凛凛的陆大人被夫人一瞟，早已心猿意马，什么话都应了，陆廷老来得子，虽然自己儿子并不那么省心，可他打心里宠着他，只是面上不显罢了。

李俶这下可不是片刻僵硬了，这，“父亲”和“母亲”的相处，怎的他觉得如此不适应。

这样亲昵，这样无等级之分，他所见过的夫妻无比是相敬如宾，可从未见过这等，这等没规矩，还说是正三品大官，他心有不适，但面上不显，“那好吧，就一会儿。”

这对夫妻压根没听他的后半句，一人各牵着他的一只手，笑眯眯地往外走去，马车早已备好了。

嫩蕊枝头细细开，满眼春意处处欢，“绎儿，抓紧了！”陆廷在家人前大展身手，施展轻功将那“老鹰”盛满风力，手一放，“绎儿，跑！”

“好！”李俶飞快往前冲去，柔风在脸颊扑腾，鼻尖是各种野花的香气，这儿还不错，李俶心想，却不知心头的淡漠被春风拂过，漾成了一池春水。

【两位少年互相改变着周身的环境，同样也在成长。写的比较慢热哈，但是为了更好地铺垫接下来的情节，大家要耐心哦】